近年来,“数字复生”这一概念在全球范围内迅速崛起,成为科技研发、商业应用以及媒体关注的焦点。它通过数字技术模拟逝者生前的言行举止,创造出一种与逝者“交流”的虚拟体验,仿佛打破了“人死不能复生”的自然规律,引发了广泛的社会讨论。这种技术不仅为人们提供了一种缅怀逝者、寻求心理慰藉的新方式,也引发了对生死、伦理等诸多问题的深刻思考。
在现实世界中,“数字复生”仍处于初级阶段,它更多是一种浅表化的数字拟像。例如,2023年,一位中国视觉设计师利用AI技术“复活”了已故的奶奶,并与之进行虚拟对话,这一事件引发了媒体的广泛关注。然而,这种技术目前仅能实现简单的文字或视频交互,距离真正意义上的“后死亡”状态还有很长的路要走。相比之下,在科幻作品中,“后死亡”早已成为一种常见的设定,且其技术范围更为广泛,常常被描绘为一种全面的“科技复生”。例如,在宝树的小说《中元节》中,主人公老魏在医院昏迷后,似乎很快就以一种离身化的“数字余生”形式重新醒来,继续他的生活。科幻作品往往更关注技术实现后人类所面临的困境与选择,而非技术本身的难题。
处于现实与科幻交界处的“数字复生”,就如同在逝者生命的终点处画出的一条延长虚线,试图重新定义生死的界限,突破自然生命的有限性。从社会影响的角度来看,它可能会重塑人们对生死的认知,但同时也不可避免地引发了关于生命与家庭伦理的争议。事实上,在“数字复生”成为社会热议话题之前,中外科幻文艺早已基于“如果复生了……会怎样?”的假设,探讨了后死亡时代人类的存在与境遇。
离世是人类难以回避的痛点,而“数字复生”技术的出现,让这一痛点在科技的诱惑下变得更加复杂。它既激发了人们对与逝者重逢的幻想,也引发了伦理道德上的质疑。在AI时代的科幻文艺中,尤其是日常科幻叙事,越来越多地关注人类与创新科技在近未来日常生活中的互动,探索科幻与现实的交界领域,而“数字复生”叙事正是其中的典型案例。
在科幻叙事中,数字或科技复生可以根据复生动机、形态、对象和场域进行分类。从动机来看,科技复生可分为弥补类、增强类、商业阴谋类等;从形态上,可分为数字类、生物类和机器类;从对象来看,可分为复生亲属、自我以及名人或大众等;从场域来看,可分为私域与公域复生。其中,以弥补家属或自我离世为目的的复生叙事尤为引人注目。
在欧美科幻作品中,此类叙事早已出现。例如,在电影《马上回来》中,女主角玛莎试图接纳男友的复制体,却始终无法摆脱对男友生前死后的身份同一性的纠结;在《超验骇客》中,威尔在数字复生后获得了超能力,这让他的妻子和挚友对他产生了不信任;而在《上载新生》中,则展现了科技资本对逝后生存的控制,人的数字生存失去了应有的尊严。这些作品深刻地反映了欧美科幻对复生伦理的反思、对科技复生身份同一性的审视以及对科技资本控制的讽刺。
近十年来,中国中青年科幻创作者凭借对前沿科技和时代精神的敏锐洞察,将数字复生这一宏大生命政治话题聚焦于家庭场域,通过重建生命、家庭与社群秩序来探讨这一主题。他们创作了大量科技复生故事,其中数字类尤为常见,使这一主题成为中国科幻近年来最热门的话题之一。例如,在《中元节》中,老魏在中元节这天被唤醒,踏上了回家探亲之旅;在《云清明》中,云端服务让肖杰有机会弥补对父亲的愧疚,完成最后的告别;在《绝当》中,阴阳两隔的爷孙俩追求着“摆渡人”手艺的代际传承,仿佛“数字超度”成为中国社会的一种传统手艺。
在中国数字复生类作品中,《天上的风》《流浪地球2》等作品侧重于讨论生命、意识、主体以及伦理等超越特定社会文化的人类普遍关切;而《云清明》等作品则更多地与中国文化传统进行对话,讲述着中国人在传统与现代、现实与虚拟以及代际之间的感人故事。
不同社会文化对生命和死亡、传统与科技的态度存在差异,这种差异也体现在科幻文艺作品中。与欧美科幻作品《马上回来》《超验骇客》《上载新生》等相比,《云清明》《中元节》《匣中祠堂》等中国科幻作品既有普遍的人性拷问和伦理关切,又融入了鲜明的中国文化特色,堪称中国式数字复生叙事的典范。这些作品将传统的生死观、代际观与伦理观置于数字余生或新生的背景中进行探讨,中国文化特色不仅体现在“云清明”和“匣中祠堂”等文化符号中,更体现在其所蕴含的中国文化精神中。
数字复生的设想与中国传统的魂魄想象和孝道观念高度契合,这也是中国数字复生类叙事在AI时代迅速发展的原因之一。在中国民间信仰中,肉身消亡后魂魄仍在的观念深入人心。当这种传统想象与现代数字技术相遇时,便以一种更具科技含量的方式呈现了死后余生的可能性。正如《且放白鹿》中所描述的那样,“如今,快速迭代的人工智能以其深不可测的算力,让[死后魂魄不散]的传说几欲成真”,这与中国传统的孝道观念形成了强烈的共鸣。
中国传统缅怀和丧礼理念也在数字复生叙事中得以体现。《荀子·礼论》中提到,“丧礼者,以生者饰死者也,大象其生以送其死也。故事死如生,事亡如存,终始一也”。在《云清明》的结局中,这种理念得到了充分体现:虚拟的父亲重新出现在肖杰的生活中,让他在三十天的期限内践行孝道、弥补遗憾,最终回归现实,承担起家庭的责任。
中国数字复生叙事展现了独特的中国文化态度和智慧。它既包含了极高的亲情浓度和强烈的缅怀需求,又强调了节制、和解、放手与建构。与欧美作品对实与虚等伦理困境的执着不同,中国作品并未忽视伦理讨论。例如,《云清明》揭示了情感沉溺的风险,《中元节》中角色对“数字逝者”身份的质疑。同时,这些作品也展现了与中国文化相通的人生态度与智慧:《地图里的祖父》和《且放白鹿》中的主人公并不纠结于逝者数字重现的真实性;《云清明》中的肖杰虽然最初沉溺于云端,但最终在父亲的指引下选择放手,勇敢向前看;《中元节》中的老魏则在责任认领中坚定了自己的存在意义。
在这里,中国传统与数字科技在个体存在中实现了磨合,现实与虚拟在情感上建立了联系,代际张力和伦理困境在数字世界中得到了缓解。值得注意的是,中国当代数字复生叙事并非仅仅是传统观念与社会文化的新瓶装旧酒,而是新一代科幻创作者将传统文化与前沿科技、时代精神深度融合的成果。中国科幻已经成为中国传统与科技前沿碰撞、交融和生发的前沿阵地。例如,在《匣中祠堂》中,父子在虚拟祠堂中消除了隔阂,虚拟技术让传统文化在传承中焕发出新的生命力。
随着AI技术的不断发展,“数字复生”可能会在未来更多地介入我们的日常生活。虽然科幻叙事并不能直接指导未来的实践,但当下的中国科幻文艺不仅能激发读者或观众对未来存在和伦理问题的思考,也能成为未来科技对人性伦理冲击的“减速带”,帮助人们在后人类和后死亡世界的不确定性中找到心理的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