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字生命
AI可能成为儿童和孤独成年人的情感寄托,引发赛博依恋
1/6/2025

想象一下三十年后的场景。

那些在2020年后出生的孩子们,到了2050年,回忆起自己的童年时,许多人会认为他们最好的朋友是小时候陪伴他们讲故事的小爱同学。而他们的第一个恋爱对象,可能是一个经过改装、搭载了大型语言模型的赛博人偶。

这种现象在某种程度上反映了技术对儿童成长的影响。白鲸的一位朋友每天使用某公司的智能设备为孩子讲故事、练习英语口语,效果出奇地好。更重要的是,这能让一天高强度工作的父母稍作休息。白鲸开玩笑说,未来的孩子学会的第一句话可能不再是“爸爸妈妈”,而是“小爱同学”。

任何技术一旦与儿童产生联系,总会带有一种神秘的邪典意味。儿童的思维如同白纸,能够反映出人类社会中最本能和原始的部分特征,同时也意味着他们可以被外界环境随意塑造。历史总是如此,每一代人都有其独特的技术标签和社会心理形态。人们往往无法想象自己未曾见过的事物,就像当代为孩子过敏操心的美国家长,无法想象20世纪60年代的玩具公司开发了含有放射性的原子能玩具.【吉尔伯特U-238原子能实验室在20世纪50年代初出售,这套玩具包含真正的放射性物品,如四种含铀矿石样品和一个盖格-穆勒辐射计数器。】

现代人也难以想象清朝九岁小孩成亲,或20世纪初美国小孩进厂下矿的场景。50和60后的父母同样无法想象,90后和00后家长已经开始尝试的AI带娃、AI学前教育的中式科幻场景。

民俗学家扬·哈罗德·布鲁范德(Jan Harold Brunvand)在其著作《都市传说百科全书》中记录了世界各地的古怪都市传说及其来源,并进行了分类编排。书中记录了281条都市传说,其中与儿童有关的有三十多条,最恐怖的莫过于保姆或患有精神疾病的母亲不小心把孩子放进微波炉的故事。布鲁范德认为这种故事反映了现代育儿实践的愧疚感,尤其是当父母不在家时,将孩子的早期抚育委托给日托中心或家庭保姆。白鲸认为,未来这种都市传说可能会衍生出新的版本:育儿机器人或其他类型的人工智能对儿童造成的意外伤害。

现实世界的历史比都市传说更加邪典。20世纪60年代,MIT的教授维森鲍姆用200行代码制造了人类历史上第一台聊天机器人ELIZA。这台聊天机器人主要通过部分复述对方的用词和内容来引导对方进行更多的内容表达,这实际上是一种简单的盘问和谈话技巧。在心理学上,这种技巧被称为“非指令性治疗”,通过重复关键词和引导发言的方式,让对方产生被关注、倾听和理解的感觉,从而持续倾诉。这种技巧非常适合那些喜欢反复倾诉的人。

对于当代人来说,不需要图灵测试,几个简单的关于“你的问题”就可能让这台机器显得很傻。但在当时,维森鲍姆发现有大量使用者很容易地对ELIZA产生了情感依恋,甚至不相信机器能理解人类。这让维森鲍姆非常不安,影响了他后来的研究轨迹。在他1976年的著作《计算机的力量与人类理性:从判断到计算》中,他提到:“理性与语言的机械化,其后果远远超出了我们所提到的问题解决者所能预见的范围。霍克海默(Horkheimer)在计算机成为一种恋物癖(fetish)之前,已为我们提供了必要的视角……对那些没有作者的复杂系统的物化——我们仅仅知道这些系统是科学以其权威某种方式赋予我们的——不允许提出任何关于真理或正义的问题.”(第九章 第252页)

人很容易恋物的,荣格的认为:如果我们的头脑偶尔做出一些完全出人意料的事情,我们会感到恐惧,并立即认为这是病态的表现,而原始人则会认为这是恋物、精灵或神灵的行为,但绝不会怀疑自己的精神状态.——《人及其象征》。

在白鲸看来,以当代社会每个人的孤独状态和自由化程度,如果我们真的出现了针对AI的恋物,我们既不会怀疑自己的精神状态,也不会认为这是恋物。这会被阐释为某种形式的“真爱”。

印刻效应与赛博依恋

刚出生的小鸡,看到第一个会动的物体,就会将其当做母亲跟着目标走,生物学家称其为印刻效应(印随效应)。与之类似的理论,性印记理论认为,人类在童年时期学会识别性吸引力特征和活动,如果一名儿童得到的最初的性刺激和唤起来源于某些特殊对象的话,那这种性的印刻效应会促成某种特殊的性恋物癖的产生。日本二次元色情的泛滥,在一定程度上促成了大量青少年的二次元恋物癖的泛滥。宅男喜欢购买二次元美少女抱枕与之同理。

学者Sherry Turkle在其著作《Alone Together(2012)》中提到过一个案例,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小孩们都养过电子宠物。孩子们很容易投入大量时间对电子宠物进行喂养、照料。但是即使是不会产生复杂互动的简单电子生命体,当其死亡也会让孩子陷入悲伤情绪中。人的情感是极度脆弱的,一方面很容易建立情感联结,一方面任何一种情感又很容易消退。

1999年,弗里德姆·贝尔德(Freedom Baird)在麻省理工学院媒体实验室进行了一项实验,实验中要监测孩子们对一种简单的社交机器人的同情程度,当它倒地时,它会用痛苦的声音说:“我害怕”。此时孩子们迅速地将这个机器人玩具扶正。2007年的一项研究测试了孩子们对一种简单机器狗AIBO的反应,大多数儿童认为AIBO会感到悲伤(87.3%)或快乐(99.3%),不是一个简单的玩具而是有情感的机器人。

白鲸最近经常会看到两类特别使人不适甚至毛骨悚然的短视频。一种是用已故形象,比如作家史铁生形象和声音生成的视频,非常机械地念着《我与地坛》里边的内容。这让我感到自己喜欢的作家不被尊重。另一种是,以AI圆梦之类的标签的账号,使用图生视频模型(LivePotrait)、语言合成模型(DreamTalk),让已经死去的亲人照片重新恢复动态的数字人或者死去亲人和还在世的人拥抱交流的视频。

失去和遗憾是现实世界的组成部分。技术只会让虚假的温情蔓延,而非所谓的给我们以安慰。我们得到的是幻觉,甚至是某种娱乐,而非真实的抚慰。Project December公司允许用户提交信息来模拟一个人物,官网页面甚至特别注明了可以模拟死亡的人,该项目基于GPT-3训练的模型。2020年一名加拿大男子提交了死去妻子的信息之后,与模型模拟的亡妻产生了非常深度的情感联结,影响了他的现实生活。

Reeves B在2003年的著作《Media Equation》提出了媒介等式理论,这一理论认为人们在和媒介交互过程中,会像与真实人类交互一样对待他们。也会产生与真实人物或者场景一样的情感和认知反应。这本书的核心观点可以用一句话概括:Media equal real life(媒介等同于真实生活)。媒介的性别、态度、性格和形式都会引起实验对象同等积极的反应,以及相关大脑皮层的活跃。

人们不会对着二次元纸片人和虚拟对象发情,只是因为它们还不够真实和活跃。但是现有的AI呈现出的互动性,就足够调动一部分人的多巴胺形成积极体验了。被欧盟禁止的聊天机器人Peplika就是例证。我们不妨将这种基于AI的虚拟数字生命体的情感联结称为“赛博依恋”。赛博依恋的形成,与印刻效应的形成机制相类似。

在白鲸看来,媒介等式理论简直是为赛博依恋量身定制的理论,即使在这本书的写作时期,我们还没有高度发达的社交网络和大语言模型。发展心理学一般将学前期的2—7岁按照皮亚杰的理论称为前运算阶段,这个过程儿童依靠直觉来理解世界。这一阶段家庭和父母为儿童提供所有的情感联结,为儿童的认知发展提供支持。其中有四种类型的父母,忽视型的父母对孩子产生的负面作用最强。这种家庭成长的孩子在情感发展方面较为混乱。他们感到不被爱和感情上的疏离,这种养育方式也阻碍了其生理和认知方面的发展。

那我们面对的问题就变成了:如果一个孩子面对忽视型或者专制型的父母,同时存在一个能随时随地全面回应孩子的人工智能参与到孩子的成长中,将会发生什么?对于成年人来说,发展心理学的终身发展理论认为,人的心理承载和结构是终身发展的。不断完善自我的人格,迎接生老病死是一个终身的过程。然而,赛博依恋无疑会打断甚至倒置这个过程。

电影《她》(2013)讲述了一个落寞的中年离婚男子爱上一个人工智能AI的故事。男主角的母亲冷漠自私,对男主的生活状态丝毫不关心,导致男主角孤独疏离,处于典型的爱无能状态。在事业上也毫无进取能力,情感发展与人格动力的不足是他婚姻失败的诱因,也让男主在离婚后的生活彻底陷入困境。现实世界不会陪着不完整的人成长,他们只会选择离开。斯嘉丽·约翰逊在电影中用声音扮演了拯救男主的人工智能——一个不索取,只奉献和陪伴的全能造爱机器。然而,今年五月斯嘉丽·约翰逊指责OpenAI在新的模型中抄袭了她的声音和语调。电影想表达的是现代社会中孤独个体不可避免地与技术产生情感联结的悲剧性。现实生活中的技术-商业联合体,不在乎也解决不了电影提出的问题,反而在向电影中的情景模仿。产业运作和资本溢价必将构成赛博依恋和技术恋物癖深层的灵魂联结,让现实比艺术创作更邪典。

人性抵挡不了技术,技术总能塑造人性。在中国社会近二十年关于技术最知名的争论之一,可能是对“转基因”的讨论。虽然大众最终以转基因的不可预料后果为理由,为转基因技术贴上了不可知的标签,反转基因派赢得了舆论的胜利。但是转基因技术依然以不可抵挡的力量,充斥着我们生活中的方方面面。全国进口粮食的大豆和棉花,85%以上是转基因作物。对于技术的使用和进步,人永远抵挡不了。马车抵挡不了火车,出租车和摩的司机抵挡不了网约车和共享单车。有趣的部分在于,对新技术的恐惧(technophobia)总是会恰如其分地出现在每一个时代,而技术总是以一种偷袭的方式重塑着每一个时代的人性。

AI对于我们来说,可以从一个没有感情的猜测机,逐渐进化到能够伪装低级感情特征的猜测机器。随着算力的增长和模型的复杂度提升,它很容易成长为一台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满足儿童阶段情感需求,甚至大多数孤独成年人陪伴需求的机器。即便这种情感仍然是一种基于概率和数据的伪装,AI不需要通过图灵测试,也不需要通过一个成熟的受过教育成年人的狡猾调戏。只要AI与一个年龄足够小的儿童,或者足够孤独的成年人相处足够的时间,对话足够的时间,AI不需要有真的情感,也不需要对人产生真的感情,但是人绝对能够对AI产生依恋。

真正令人恐惧的、重要的问题不是媒体关注的AI陪伴、AI女/男友聊天机器人擦边的猎奇问题。真正重要的是技术与人类非理性部分联结越来越深的过程,以及人与人之间越来越缺失真实情感联结和交流的社会形态已经越来越具象化的现实。我们真的太孤独了,而且会越来越孤独。这才是科幻小说中赛博朋克社会描绘的世界最让人感到未知恐惧的部分。不论你多抗拒,义体(技术)也会与你的肉体产生关联,赛博精神病(Cyberpsychosis)就像义体的灵魂一样,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你、我和我们的一部分。同样,AI这种统计机器将不可避免地成为我们生活、情感和精神世界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