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限将至，张小天即将做最后的选择：将意识以数字的形式保存下来，然后上传至全球最大的云端服务器，以此获得永生。获得永生——这就像张小天的终生事业，因为他年轻时便埋下了这个种子般的愿望，现在，一片光明宏大的愿景，就要在眼前展开。
在数字世界里,“生命”拥有绝对自由，而且这是一个“唯心主义”的世界，即意念可以产生物质实体——但那又不是真正的“实体”，因为除了意念，“生命”所有生理性的感官都消失了——即使是X公司，即全球最大的数字生命公司，也无法具体描述数字世界是一个怎样的存在。“那是一个天堂。”诸如X公司的广告语一样，对数字世界的描述抽象而模糊，类似于宗教信仰。
其实，在张小天生活的时代，肉身永生技术早已实现，但出于人类伦理的考虑，地球共同体——彼时国家概念已经消失，地球已由众多自治性质的区域组成共同体，这些区域甚至已延伸至地下、海上和太空中——通过协商，以法律形式永久禁止肉身永生技术应用于人类。“死亡，是最大的公平。”这句古老格言在张小天的时代仍熠熠生辉。但，人类永生的欲望却无法消灭，于是，地球共同体便制定了另一条法令：支持人类以数字形式永生。自这一技术成熟以来，已有 102 亿“人口”生活于数字世界中，上至名流精英，下至普通公民--当然，据统计数字，更有 1537 亿人选择自然死亡。
值得一提的是，这一技术的开创者是 300 年前星际旅行的先驱马斯克——他曾坚决反对肉身永生技术。当殖民土卫六的计划失败后，他便转头研究数字永生技术，并创办X公司。马斯克是第一个进入数字世界的人。至今，其数字世界已升级迭代了 305 次。而马斯克，至今仍活跃于数字世界里。
张小天想获得数字永生的目的之一，便是有机会和马斯克这样伟大人物进行对话和学习，当然也可以和人类历史上所有伟大先贤进行对话、学习——此时，X公司已将人类史上所有先贤还原至数字世界。尽管，张小天可以通过全息技术与先贤随时进行对话、学习，但张小天仍迷恋于以同一的“生命”形式，在同一时空和先贤见面。
张小天的对面是一台x公司派过来的简洁的机器，一根线及线端众多的传感器包覆在张小天的上层头皮。意识上传即将开始——也意味着张小天的死亡倒计时即将开始，两个过程同时完成，且都没有任何痛苦感受。“先生，您再回顾一下自己的一生，还有没有什么愿望可以载入数字世界的?”对面的机器突然说话。原来，这也是一台超级人工智能机器。它的话既充满温情，又散发着理性的冰冷。
张小天年轻时就开始收集自己的愿望。数字永生技术里有一个名为“心愿单”的程序，可以将人类生前的所有愿望实现于数字世界。他已经收集了 169 条愿望大类，以及1352 条愿望小类，诸如“和人类史上所有先贤对话”,“娶 2000 个身材绝美的老婆”的大类，还有诸如“和柏拉图探讨'灵魂不死’的逻辑漏洞”,“娶腰臀胸处于黄金比例的唐代 20 岁女性”等等。有关“美色”的大类，是张小天大限将前几天添加的。
张小天闭上双眼，回望自己一生的遗憾，有关学术，有关名利，有关金钱，有关死亡……所有的，关于一生的愿景，他已经在脑海中过了无数遍了。“先生，我还有必要提醒您一下死亡并不是生命的终点，而是生命的起点。”机器人的头上闪着光点，表明它在思考。“机器人，你知道什么是生命吗？我对你的答案很感兴趣。”张小天突然来了兴致。“早晨用四条腿走路，中午用两条腿走路，晚上用三条腿走路，哈哈，这便是生命，我说的对吗，先生?”机器人头上仍闪着光点。“你竟然知道斯芬克斯之谜!”张小天故作惊叹。“是的，先生，开个玩笑，关于生命的定义，我可以从神话、文学、数学、物理学、生物学、医学等学科的角度进行解释，您选哪种?”
张小天一下就丧失了听下去的兴趣。因为他毕生都在研究这些问题，他获得了无数的知识，这些知识可以分条目被排列到各个门类之中，也存于张小天的头脑之中。但他其实早就厌倦浮士德那书斋式的无用知识。尽管张小天活于24世纪，科技是如此昌明的时代，人类的种种制度、文化和文明早已进化得非常完善，供人幸福的方式也是多种多样。但张小天仍像 16 世纪以前的人一样，对大多数人类物质性的成果和知识主义不感兴趣——而只在意精神性的成果和神秘主义。
不过，在张小天大限将至的这些天里，他突然隐隐觉察到：他一生所追求的精神性的快乐，不仅早已让他厌倦，而且其所带来的幸福感远远不及肉体感官的快乐——这是他最近几天在“心愿单”里添上有关“美色”大类的原因。这种感觉恍如隔世般强烈。物质世界竟然打败了精神世界!这是齐观复不愿承认的事实，所以他选择将大限提前，提前享受数字世界里那“纯精神”的愉悦，以此来逃避自己的“精神世界被物质世界打败”的事实。
望着眼前的机器，张小天犹疑了——并非害怕死亡，而是害怕永生，害怕无尽的厌倦轮回，无尽的精神世界的轮回。
“死亡，是最大的公平。死亡并不是生命的终点，而是生命的起点。第一句话是多么质朴有力量啊！第二句话则是故弄玄虚的伪诈之辞！”张小天突然自言自语。
“先生，我不懂您的意思。”机器人说。
“我们偷换了太多概念了，我们自陷于表达的陷阱中。1537 亿！”
“1537亿，先生，这个数字很吉利，风水学上的意义很好，吉文是：有贵人助，可得成功。”机器人终于搭上话了，头上又开始闪着光点。
“闭嘴!”齐观复突然爆发，愤怒地将那根满是传感器的线扯下来，扔到地上，便冲出了家门。
张小天生活在一座“天空城市”里——这是地球数百座“天空城市”里的一个，它浮于离地球约 200 公里的太空，是圆球状，和地球的自转几乎同步。年轻时，张小天为了享受“精神生活”而搬来这里。此时，张小天望向星辰满布的一侧太空，其中有一颗闪着微白光芒的“星辰”——那是一台漂浮于太空中的巨型存储器，用来存储数字生命的所有信息，它仿佛化成了永恒星河中的一颗。
“我要选择自然死亡，将肉身长埋于泥土之下，我要成为1537 亿中的一个，这才是永生的真正含义。”张小天在内心对自己说道。这一刻，张小天终止了自己一生追求的数字永生理想。他即刻买好一张返回地面的船票，他计划在地面购置一处房产，打算余生一置生活于此，并长眠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