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世纪中叶，随着第三次工业革命的兴起，数字生命的概念开始在科幻文学和现实生活中以各种创新的形式出现。科幻作品往往走在现实的前面，例如《黑客帝国》中的超级计算机“矩阵”控制人类，或是《头号玩家》中的虚拟现实游戏世界，以及《失控玩家》中自我觉醒的游戏角色，还有《流浪地球2》中数字轮回的图丫丫。这些作品展示了意识与物质的复杂联系，以及现实与虚拟界限的模糊。

尽管严格意义上的数字生命——具有人格主体、自我意识和情感投射——在今天仍然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但在更广泛的意义上，数字生命已经在我们的生活中以不同的形式显现。例如，与智能手机、计算机、智能家居设备和智能汽车的交互中，人们越来越感受到一种亲切的生命互动。此外，长期沉浸在《魔兽世界》或《王者荣耀》等游戏世界的玩家，很难否认他们对游戏角色投入了深厚的情感。

最近，AI“复生”现象引起了广泛关注，这反映了人们对数字生命的极大兴趣和快速进步的技术。例如，2024年2月，音乐家包小柏利用AI技术“复活”了他的女儿，这一事件在互联网上广为流传。这个故事不仅因为情感的纽带而感人，还因为它展示了一个清晰的隐喻结构：梦想者、梦想内容和实现梦想的方式。梦想者是失去女儿的父亲，梦想是让女儿“复活”，而实现梦想的方式则是父亲通过学习AI技术来实现。

从传播学的角度来看，任何图像或影像都是信息的一种形式，也是媒介的载体。抽象地说，人类媒介的发展史与人类文明的进程紧密相连；具体地说，所有的媒介都在记录人类的生命史，即使肉体消亡，媒介也能让逝者的形象永存。

然而，所有存储时间的媒介都有其局限性。例如，文字媒介在精神层面上接近真实，但不能在物理层面上精确复原作者的生活；图像媒介在形式上接近真实，但它们是静态的，无法展现世界的动态变化；电影、广播和电视将人类带入了一个视听结合的时代，而网络视听的普及则标志着全民影像时代的到来。但是，视听影像的局限性在于它们是过去的镜像，它们记录的是现在，但观看时却成为了过去。

相比之下，AI“复生”展示了一种全新的生命形态，它重塑了已经结束的人类生命，无论是外貌、声音还是行为特征，都与原型极为相似。

AI“复生”如何成为可能？简而言之，技术的飞跃使得生命的数字化再现成为现实。AI“复生”的技术路线包括两个阶段：生命转化为数据，然后数据重建生命。在数字时代的背景下，AI“复生”实际上是人类从数字化生存到数字化生命的探索。

2021年最后一天，邓丽君通过3D全息投影“复生”在江苏卫视跨年演唱会上，与年轻歌手周深合唱《漫步人生路》。然而，这种“复生”只适用于像邓丽君这样留下大量视听影像痕迹的名人。对于普通人来说，这种转换在前数字时代是不可想象的。有趣的是，今天观看邓丽君“复生”的观众可能没有意识到，他们已经在数字时代留下了更多的数据。

在数字时代，计算机、智能手机和移动网络使每个个体通过数据相互连接。智能手机极大地方便了日常生活的记录，人们在这个互联的时代主动留下了大量的生活痕迹，并与他人互动。在这个过程中，人们也在无意中“去隐私化”，不断地向外界传递更多的数据。例如，无处不在的监控摄像头记录着每个人的行动，智能可穿戴设备不分昼夜地记录健康信息。你的运动轨迹、消费记录、娱乐活动、社交互动、金融数据以及你使用的手机应用程序或功能，都是你生命拼图的一部分，描绘出你生命的一个侧面。

数字时代无法改变人们肉体消亡的命运，但与前人不同的是，他们会留下大量的数据信息，让生者能够直观地感受到逝者的存在。例如，当你在微信中翻阅信息时，可能会突然想起一个已故的朋友，通过查看他的朋友圈日志，意识到他的时间已经停留在过去的某一天。然而，当你继续浏览他的影像和文字时，你会产生一种他似乎从未离开的错觉。

从情感、伦理和法律的角度来看，数字遗产的潜在逻辑是“逝者已逝”。但对于AI“复生”来说，数字遗产的冷漠气息会变得温暖，它可能成为一片片充满“生机”的数字土壤。在人工智能技术的推动下，广阔的数字土壤将充满数字“生命”的冲动，AI“复生”将根据生命轨迹、捕捉生命数据、重建生命形象，展现出各种形态。

赫拉利将“算法”视为人工智能技术的一个关键词。他认为，随着机器学习和人工神经网络的发展，越来越多的算法将独立演进、自我改进、从错误中学习。这些算法分析的数据量是天文数字，远远超出人类的能力，它们还能发现人类无法发现的模式，采用人类无法想象的策略。在强大的计算能力的支持下，像ChatGPT这样的人工智能平台正在显示出算法自我演进的趋势。在AI“复生”的具体领域，数字生命本质上是生命信息秩序的重组。因此，从形态到精神，从观看到交流，数据、算法和计算能力带来的数字生命的可能性正在不断扩展，可能很快就会超越我们的想象。

数字生命的谱系已经分化出不同的亚类型，如计算机网络中自我唤醒的程序生命、游戏世界中开始人格觉醒的玩家角色、青年亚文化领域中被粉丝追捧的虚拟偶像等。但AI“复生”不同，它呈现的数字生命图景与每个个体息息相关。就“复生”的对象而言，它是私人的；就“复生”的影响而言，它是公共的。一旦“复生”的生命摆脱时间的束缚，它就会凭借强大的情感召唤力，触及人们心中普遍存在的对爱和记忆的渴望。

在各种人际关系中，爱的关系因其持久和亲密而特别。无论是男女之爱、亲情之爱还是其他形式的爱，当一个被爱的人离开这个世界时，他给所有爱他的人留下了“生死两茫茫”的痛苦。记忆成为失去所爱的痛苦的补偿。皮克斯的动画电影《寻梦环游记》的主题歌《Remember Me》表达的就是关于“记忆”的主题：一个人的死亡不是真正的死亡，只有被遗忘才是。因此，当AI“复生”将逝者从时间之河中拉起，再现他们的面容、言语和行为时，它瞬间弥合了记忆和现在的鸿沟，有可能在虚拟和现实之间抚慰寻求“爱”的悲伤心灵。

然而，AI技术的掌握者和智能应用程序的用户显然是少数。那么，谁来帮助逝者“复生”？他们为什么要促进生死之间的对话？他们以什么身份出现在渴望帮助的生者面前？

在古代，负责“通灵”的巫师和神汉声称能够连接阴阳两界。今天，AI“复生”的助力者也出现了，他们的功能与前辈相似，但他们依赖的是数字技术，可以被称为技术“灵媒”。

现在，技术“灵媒”开始将AI“复生”作为一项业务，逝者生命的复现程度被标记为不同的价格。例如，一家AI智能公司声称，“AI复活”业务属于他们的“生命克隆和数字永生”部门，他们提供从“照片说话”、“AI分身月费”到“AI分身年费”等不同级别的收费服务。另一家数字人的创始人推荐了他们的“高级”产品，他们为客户提供与数字生命互动的屏幕，用户可以通过语音、文字与“复活”的亲人对话，这类定制产品的价格“通常超过5万元”。巨大的差距出现了。人们原本带着对亲人的爱和记忆的渴望寻求帮助，却发现他们不小心走进了一个将生命商业化的领域。

一方面是心理需求逻辑，另一方面是文化生产逻辑，需求者和技术“灵媒”之间形成了商品交易关系。这种关系完全符合霍克海默和阿多诺所指出的现代文化工业的交易关系。但话说回来，大众文化的悖论在于，生产者和消费者通常是相互激励的，更多的市场需求会刺激更多的资本投入，更多的资本投入会带来更好的市场服务。优胜劣汰，AI“复生”市场的供需循环正是技术“灵媒”自我提升的动力。因此，人们没有绝对的理由对基于市场的文化逻辑感到失望，AI“复生”的服务可以被定价，而AI“复生”所激发的情感本身是无价的。在每一个充满情感张力的生死场景中，都会有一个独特的情感故事。

结语：“生机”与危机交织的未来

未来会怎样？从积极的角度看，AI“复生”体现了人类与时间抗争的勇气和力量，这种力量代代相传。显然，既然AI“复生”已经开始创造“生机”，它就不会停止发展。

但想象一下，如果有一天我们能够将人类大脑中关于经历、社交、情感、性格等所有记忆信息，全部以数据流的方式传输到计算机网络中，那么科幻电影中的数字生命场景是否会成真？这将给人类社会带来什么样的冲击？这将给人类存在这个哲学基本问题带来什么样的困惑？当虚拟等同于现实时，真实世界的边界将变得模糊，人们很难想象生死“失序”会给社会带来什么样的认知混乱。

对人类社会来说，AI“复生”的持续发展不仅会带来哲学上的困扰，还会在实践层面带来法律、伦理、心理和社会关系等方面的问题。我们一方面要有前瞻性的危机意识，另一方面要为冰冷的技术赋予温度。